第十二封信
Z：
在写这封信之前，我把上一封给你的信重读了一次。那封信写于2017年6月11日，那时的我在爱丁堡，那封信有着冷色调的语气和口吻，但那个写信的人，以一种令我陌生的热忱拥抱种种生活琐碎、对未来满怀笃定。她笃定的不是某一种具体的生活场景，而是未来一定会优于过去。那是一段不饮自醉的日子，那时候接触的东西、思考的事情、湛蓝的阳光、干净的空气，它们让我活着，让我创造，让我乐于表达，乐于记录。而此刻，我观看昨日犹如幽灵。
你说你梦见我，总是很急的样子，总是要去下一个地方。我在电话这头看着这几个字笑，但其实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。我很想回复你，你看我现在不也呆了一年了吗，于是我意识到，原来才一年啊，为何像是过了三个世纪。你看生活有多经不起打量，一天二十四个小时，一周七天，我能够明确地感觉到时间是如何流逝，当它们以较小单位被投掷于我指缝，我看到它们流动的轨迹、速度、方式、去向。而一年呢，一年是一个意象，在你想要探究之前存在现形，在你想要总结归纳下定义的那一秒灰飞烟灭。活着活着就放弃和时间斗争了，我顺应它，抛弃它。在某些地方我欣赏它，在另一些地方我憎恨它，朝如青丝暮成雪，我是我看见却无法保留的一切。
昨晚看书，有一句停在了路边：要生活，不要追问。可对我来说，如果不追问，要如何生活。这些日子我其实不太追问自己，太多事情经不起细想和推敲，我让它们停滞在半空，我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看着夕阳沉默不语。那些不敢面对和演绎结论的，我想当一会儿瞎子，在这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幸福感里休息一会儿，我走了太久才走到这里，我不想看风景，也不想表达，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，在我自己的岛屿。我不知道这种选择性失明和放弃是不是好的，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，我只想在荒野里听河水让一切都失焦的声音。
你说：你可以有代号，但你就是你。没有定义的，没有具体的类比的。你用力地活着，那就是你自己。给你写上一封信的人，她比我用力，比我在意，比我更有力气。或许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比现在更用力的人，但此时此刻的我，配不上你的评价。我安于现状，乐得自在，我依然需要孤独，需要逃逸，依然在吸收一些东西，我毋庸置疑地幸福，被温暖，被感动，被陪伴，可是我的兴奋感，我的快乐，我的全心全意，不及过往的十分之一。精神的活力，呼吸的快感，被什么无限趋近真理的东西而捏碎又重塑的震撼，今年的目标是，让它们一一重现。但是现在，我对生活已然失去了线索，也失去了发表看法的心力。一年过去了，我可以承受更多孤独、失落、百无聊赖、痛苦、眼泪，我和解了不少，我更懂爱，对自己和别人更有耐心，我是一个更幸福的人了。可是在另一个时空，每时每刻充斥着那段日子的畅快，那些落日和街道，余晖和朝阳，坐在教室里用力吸收每一个字句的场景，那些不知边界的对话、步履不停的日日夜夜......我想念它们，想念到从来不会提起，从来不会梦见。
我其实根本不在乎自己变了没有，我只在乎自己有没有在创造，有没有在呼吸，有没有贴近本性地生活，有没有愧对我的过去，有没有用力地去完成我真正想要实现的事情。文字是一件好事，透过过去的信我看到过去的你和我，我看到过去某一个瞬间的我们被时间封存，我看到我们各自的失落各自的痛苦，看到我们共同的追问共同的思索。我希望未来的我还会重读今天的信，我希望那时的你比现在快乐，希望你有了自己的归属，有了让你不肯放手的人和事，有了你想要的理解和领悟，希望我们健康灵动，还有运气在必要时陪着对方。
乱七八糟、东倒西歪地写完了，字迹潦草你不会看到。感谢科技让我们有地方躲藏，同时也苛责它拿走我们本就消失殆尽的敬意。这不会是最后一封，因为我们的羁绊不是感情或者回忆，我们的羁绊是时间本身，历久弥新、交相辉映。
祝一切都好。
2019.1.6